问女何所思:何知酒
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著,故名曰妄念,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;或难知是假,任复念念不停,使虚妄相于心纷扰,故明月妄念,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舍弃的执念,执念入骨,即成痴成魔,令神明也畏惧三尺,为了这执念,我们在漫长的岁月寻寻觅觅,来回往复,纵使粉身碎骨,依旧义无反顾。
1
如果我死了,谁会一袭青衣,撑一把油纸伞前来悼念?
如果我尸骸零落于尘埃里,谁会将我收敛,谁会护我不被秃鹫所啄食?
清明过后,天朗气清,草木肆意生长,范云天撑着一把桐油伞,走过荒凉的街道,脚下尽是萋萋芳草,有城狐社鼠在杂草灌木丛里穿梭逃窜,已经是春末夏初了,万物欣欣向荣,肆意生长,但他目之所及,依旧如死一般的寂静和荒凉。
古色古香的牌坊,熙熙攘攘的街道,一座热闹的古镇,出现在了面前,范云天收起了油纸伞,缓缓走进了古镇,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。
2
沈家的小酒馆就在古镇东南边,前面是铺面,一栋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,雕梁画栋,白墙青瓦,透露着浓浓的诗情画意,后面是院子和酒坊,用于居住和酿酒。这是沈家的祖业了,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候,沈家就在镇上开了这家小酒馆,后来碧溪镇被旅游开发,打造成了古镇,历史悠久的沈家小酒馆成为不少游客消遣度日的所在。
如今经营酒馆的沈蕙莺是被死去的沈家夫妇从外面捡回来的,她不记得自己从前姓甚名谁,是何方人士,被无子的沈家夫妇领养后,就一直视他们为亲生父母,父母去世后,她就正式接管了酒馆。
她自小就跟随在父母身边学习酿酒,手艺早就远远超过他们。她所酿出的酒清冽,甘甜,味道醇厚绵长,来碧溪古镇旅游的人都要喝上一杯。如今是旅游的旺季,来喝酒的人多,沈蕙莺如此想着,又从酒窖里搬出了两坛酒放到了酒馆里,忙完一切后,她又向墙角走去,那里沿墙放满了一排小巧的陶土坛子,里面装的是沈蕙莺花了两年时间反复试验后酿制的新酒。
沈蕙莺拿起第一个坛子掂量了一番,什么重量也没有,再掀开封泥,坛子里果然空空如也,半点酒水都不剩。
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,将空了酒坛放到另一边,那里已经堆积了不少同款的酒坛。
自从两个月前,自己成功酿出苏摩酒后,酒窖中出了怪事——
在酒坛封印完好无损的情况下,罐子里的酒水竟会减少甚至消失,为了抓住“偷酒”的真凶,她还在酒窖安装了数个高清的摄像头,结果却什么也没拍下。
这已经是第三十坛神秘消失的酒了。
3
酒馆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。
他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年纪,穿了一身黑色长衫,戴着一副金丝框的圆形眼睛,暗黑色的礼帽压得低低的,看不清容颜,但风姿和气质却格外出众,俊逸斯文,仿佛民国时期留洋归来的贵公子。
他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,点了一壶又一壶酒,自酌自饮,直到打烊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“不好意思,先生,酒馆快打烊了,我们这里不留客人的。”沈蕙莺望着空荡荡的酒馆,端着托盘,走向角落里的男人。
“我好多年没来碧溪镇,并不知道沈家酒馆如今的规矩,还请沈小姐别见怪。”男人说着,摘下了礼帽放到桌上,露出了真实的容颜,那是一张极清隽的脸,瘦的让人心疼。
“沈小姐还有一种酒没拿出来吧?”范云天胸有成竹的指着桌上的一排酒壶:“进入酒馆的那一刻,我就闻到了一种很奇妙馥郁的酒香,但是我刚喝遍了店里出售的酒,依然没找到这种味道。”
“阁下好灵敏的鼻子。”沈蕙莺由衷的感叹到,见对方如此好酒,只觉得是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“那是我新酿的苏摩酒,还不曾对外售卖过,阁下竟能感知得到,实属难得。”
“传说苏摩酒能名动天界,乃是仙酒甘露,不知我可有幸尝尝?”范云天看向沈蕙莺,他手里端着一杯酒,修长苍白的手指衬着莹白色的酒杯,显出些许苍凉与寒意来,手部没有丝毫血色,白的像是腐朽的骨骼上裱了一层惨白的宣纸浆。
“我知道沈小姐最近遇到了怪事,精心储藏的苏摩酒总是神秘消失,只要沈小姐能让我尝一尝苏摩酒,我就告诉你,盗酒的罪魁祸首是谁。”范云天的话带着丝丝蛊惑,仿佛人鱼的歌声。
4
苏摩酒,古代祭品中不可或缺之物,亦是一种植物汁液,以磨石压榨而得,传说是众神饮用的金色美酒,象征长寿,饮者可长生不死。
“不愧是与瑶池的玉液琼浆齐名的仙酒,滋味果然非比寻常。”范云天灌了一口酒,细细回味着,神情似梦似幻,飘飘欲仙,又颇有些遗憾的感慨到:”只可惜除了苏摩草之外,其他的材料终究是凡俗之物,比不得真正的仙酒回味犹甘,余韵悠长。“
“说得您好像喝过仙酒似的,且不说我翻遍了多少典籍古卷,尝试多少秘方,就单是这苏摩草,就举世难寻了。”沈蕙莺并没有将范云天的话放在心上,只觉得面前的人好大的口气,故作高深。
沈家小院里种植的那株苏摩草,是半个多世纪以前,沈蕙莺的祖父从冈仁波齐山带回来的,彼时藏南之战爆发,当时十八岁的沈家祖父是一名侦察兵,一次外出任务时,不幸与大部队失散,流落深山,同行的人死的死,散的散,最后只剩下祖父一人。
“祖父弹尽粮绝之际逮到了一只金灿灿的老鼠,本欲杀之饱餐一顿,但最后善心发作,放走了它。”后面的故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,等沈蕙莺的祖父再次醒来的时候,已经躺在一个离大部队很近的小树林里,抬眼就能看见驻扎行军的帐篷,手里还紧紧握着一颗芳香馥郁的种子。
当时举国上下都在破四旧,沈家祖父自觉遇到了灵异事件,也不敢对旁人说起,他隐约觉得那颗种子不寻常,于是就将其贴身携带,直到卸甲归田。
“这苏摩酒,须得是有仙缘的人才能酿制。“范云天笑了,轻轻的抿了一口酒:”我在你的酒里,品尝到了深入骨髓的相思和痛楚。“
“你在思念什么人呢?或者说你思念或找寻的,根本就不是人?”范云天步步紧逼。
“你究竟是谁?”心中的秘密彻底暴露,沈蕙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害怕,望着对面的男人,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。为什么会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一切?又为什么会将苏摩酒说的头头是道?
“无常,鬼差,勾魂使,随便你怎么称呼我。”范云天耸耸肩,扬了扬手中的工作证:”我今日是来碧溪镇勾魂的,却喝了你一盏苏摩酒,我也没酒钱给你,要不你随便提一个要求,算是我付给你的酒钱吧。“
“当真什么要求都可以吗?”沈蕙莺试探着开口,眼睛不由自主的湿润了。范云天说这话,是不是意味着,她能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人呢?
5
沈蕙莺在找一个人,一个十八年前遇见的人。
那时候,她初到碧溪镇,这是一个湿热的南方小镇,夏夜总在下雨,年幼的她,蜷缩在被窝里,听着窗外的电闪雷鸣,瓢泼大雨,浑身发抖,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的颤栗和畏惧。
她还总做噩梦,梦中是一片枯黄的草泽,各种豺狼虎豹形态的鬼怪跟在她身后,他们红着眼,张着血口大盆,紧追不放,她奔跑着,哭喊着,哀嚎着,被荆棘刺破脸颊,被尖锐的石头划破双脚,最终绝望的跌倒在地。
追上来的怪物们,争先恐后的扑到她身上,狼吞虎咽的撕咬吞噬她的血肉,尖锐的牙齿扎进她的皮肤,她能清楚感知到刺骨的疼痛,垂涎的唾液滴到她的脸上,她能清晰的嗅到浓浓的腥臭,然后梦中的她就这样,活生生的被怪物撕咬而死。
日复一日的噩梦,将她折磨的生不如死。
某天深夜,她再次从噩梦中惊醒,一个陌生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。
“梦魇之事,如云烟泡沫,你为何如此悲恸而恐惧呢?”金光中的人望着她,眼中是浓浓的悲悯和同情,年幼的沈蕙莺小心翼翼打量着对方,那是一张分外好看的脸庞,男生女相,容色姝丽,眼角眉梢,尽态极妍。
“喝了这杯苏摩酒吧,但愿它能让你做个好梦。”对方温和的笑了,赠与她一杯芳香四溢的酒,酒是用白银酒盏装着的,高不过寸许,外壁镌刻着大象和棕榈树以及木屋,触手生温,好不精致。
喝过酒的沈蕙莺沉沉睡去,再次醒来,她已忘记了来到碧溪古镇之前的所有事情,从那以后,她也再没做过半点噩梦,那个在暗夜神秘出现的人影,那杯芳香四溢的苏摩酒,从此成了沈蕙莺心底念念不忘的存在。
“我把这件事情讲给了很多人,我的朋友,我的父母,甚至是酒馆里歇脚的旅人,但所有人都认为,我只是做了一个梦。”沈蕙莺酌酒赌气般灌了半盏,不过须臾,她就红了脸,娇艳的容颜仿佛盛开的红蔷薇,沙哑着嗓子哭了起来:“怎么会是梦呢,不可能是梦的,我明明还记得他指尖的温度和那股酒香的。”
6
“我想让你帮我找到他,无论他是人是鬼,我都不在乎,我只想再见他一面。”沈蕙莺开口,从感激到执念,从懵懂到深情,十八年的岁月里,那个忽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早已成为了入骨的相思和魔怔。
“他是人是鬼,你心中不早有猜测了吗?”范云天平静的望向沈蕙莺:“从三年前,得到了那本《梨俱吠陀》开始,你不就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吗,若不然,你又何必苦心孤诣酿造出这苏摩酒来?”
三年前,父母去世,沈蕙莺收拾他们的遗物,却意外发现了一本古老的《梨俱吠陀》,全书都用贝多罗叶书写而成,古色古香,价值连城。
“天帝痛饮苏摩酒三百杯,驾着战车自云霄而来,杀死了巨蛇弗栗多,释放了被囚禁的雨水,”范云天微笑着,说起书中的记载“你翻遍了《梨俱吠陀》,得知苏摩酒是他的至爱,所以才造出了此酒,不是吗?”
“可他自始至终再未出现。“沈蕙莺自嘲似的笑了,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痴心妄想,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明,亘古长存,不死不灭,而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,会生老病死,寿命不过百年,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夏虫不可语冰,高高再上的神灵又怎会见她呢?
范云天卷起了竹帘,看向沈家后院种植的苏摩草,冷冷的开口:“释提恒因陀罗,传说中的天帝,战神,佛教二十四诸天之一,如今竟沦为偷酒的贼,甚至连自己最虔诚的信徒也不敢相见,真是可悲啊。”
“那罗延为了五天女抛弃了世界,湿婆为了萨蒂流浪了千年,你却连信徒也不敢相见,如此胆小怯弱,难怪被众生所抛弃。”
“你曾为了舍脂的美色攻打阿修罗,你曾不惧乔达摩的权威诱惑阿诃利耶,为何如今这般躲躲藏藏,畏畏缩缩?”
“我求求你,别说了,别说了……”沈蕙莺心如刀绞,挣扎着去拉范云天的衣袖,想让他住口,她知道范云天的一言一语都是事实,但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信奉的神明被千刀万剐,打入尘埃。
掩藏在暗处的神明终于出现在二人的面前,面对范云天的质问与攻击,却没有半点愤怒的神色,不悲不喜,安静的仿佛一幅画。
7
十八年过去了,深夜啼哭的孩童长成了少女,而曾施以援手的神灵容颜却从未有过半分改变。
“你酿的苏摩酒我很满意,所以请原谅我的不请自取。”因陀罗开口,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悲悯平和,沈蕙莺却早已激动的说不出话来,泪如雨下,她挣扎着,想给他捧上一盏苏摩酒,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,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,软绵绵的。
她看到自己的身躯开始一点点的消融,化为淤泥,而其中的筋骨已经尽数成为了枯木。
“这,这是……”沈蕙莺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消融的身体,更恐怖的是,她竟然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疼痛。
“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范云天长长叹了一口气,试图想打破眼前的幻境,却发现幻境竟然坚固如磐石,没有丝毫松动,他抬头看向因陀罗:“你是天帝,这般逆行倒施,就不怕沾惹上因果吗?”
“我为天帝,如今又有谁真正的视我为天帝,我既已被打落于尘埃里,又何曾畏惧这所谓的因果。”当他被信众所抛弃的时候,当那些日夜供奉他的苏摩酒成为他不可饶恕的罪孽的时候,当他在吠陀神话中,被侮辱近两千年的时候,天帝二字于他或许就已经是徒有虚名了。
世人皆说爱神,然而他们在抛弃神的时候,却又是那么的坚定,仿佛从未有过信仰,既如此,谁虔诚的信仰他,他就寄予谁以庇护,无论这种虔诚是出于信徒对偶像的痴迷还是出于凡人对神灵的爱慕。
“既如此,我就把记忆还给她吧。”范云天说着,取出了一只蝴蝶戏海棠的金线锦囊,缓缓打开,密密麻麻的的金色光点自锦囊飘散而出,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,成群结队向沈蕙莺涌去。
铺天盖地的大火,歇斯底里的哀嚎,奔走逃命的人群,房屋摇摇欲坠,天塌地陷,电闪雷鸣……她想起来了,她都想起来,三年前碧溪古镇遭遇了忽如其来的大火和地震,顷刻之间,毁于一旦,无论是原居民还是游客,都已经死在了这场忽如其来的灾祸里。
原来,自己已经死了吗?沈蕙莺笑了,是啊,活人是看不见黑白无常的,只有死人,只有变成了亡灵,才能看见勾魂的无常的啊。
8
酿酒是沈蕙莺心中的执念,遗憾的是,直到死去,她都不曾酿出苏摩酒来,都还未见到她心中的神灵。执念入骨,成痴成魔,于是死去的沈蕙莺开始以亡灵的形式,浑浑噩噩栖居在沈家酒楼的遗址里,一遍遍的重复着她生前酿酒的过程。
她的虔诚感动了神明,栖身在苏摩草里的天帝因陀罗,以神奇的力量,幻化出了碧溪古镇的一切,上至亭台楼阁,下至一草一木,无不栩栩如生,死去的沈蕙莺就这样生活在神明精心编织的幻境中,幸福的过着每一天。
“当时,我奉冥王的命令,前来拘魂,却意外闯入了这个幻境里。”行人,车马、草木……幻境的逼真,宏大,深深震惊了范云天,更让他惊讶的是,这样如诗如画的庞大幻境中,仅仅只生活着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亡灵,而且那个亡灵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死去的事实,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金屋藏娇。
然后天帝因陀罗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,二人达成了一笔交易,他的到了一滴传说中能食之不死的甘露,承诺不会让冥府的任何鬼差无常来扰了这里的安宁,为了让沈蕙莺永远不再想起那场灾祸,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,范云天还特地抽走了沈蕙莺关于灾祸的所有记忆。
“你违背了我们的盟约,打扰了此地的安宁。”天帝因陀罗有些许愤怒的迹象,隐隐约约显示出了真身,金冠璎珞,银衣铠甲,手持雷杵,范云天知道,因陀罗在成为天帝之前还曾是雷神,雷霆万钧,至阳至刚,是一切阴魂鬼差的克星,那雷一旦降临到他的身上,纵然有着柳云顾赠与的护身符,他也会非死即伤。
“天帝息怒,天帝息怒。”范云天赶紧道歉:“若不是冥王要我将沈小姐的灵魂带回去,我是万万不敢踏足此地的。”
“我不会跟你走的,即便是魂飞破灭,我也只会死在这幻境里。”沈蕙莺打断了范云天的话,拖着残破的身躯挣扎着向天帝因陀罗的方向爬去,片刻前还怒目圆睁的天帝,神色一下子变的温和起来,此时沈蕙莺的躯壳已经有半数化为了淤泥和朽木,他扬手一招,直接吹散了剩余的躯壳,然后温柔的扶起了灵魂状态的沈蕙莺。
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神明,一个是卑微至极的亡魂,可此时此刻,二人并肩而来,范云天却只觉得无比和谐,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9
“天帝容禀,我此番虽是奉冥王的懿旨而来,却并不是为了带走沈小姐的亡灵,我乃是为了救沈小姐而来,如方才所见,息壤会腐,建木会朽,即便您费心竭力,搜罗世间的奇珍异宝为沈小姐打造一副新的身躯,也不过是暂时的罢了。”范云天开始变的恭敬起来,天帝就是天帝,即使信众已经流失,即便遭遇了世间的诽谤,可他依旧还是雷霆万钧的战神,远非自己一个无常能得罪。
因陀罗沉默须臾,他何尝不清楚范云天说的话——
死去的灵魂,如果不去地府,不入轮回,就会堕落孤魂野鬼,而孤魂野鬼只能栖身于阴暗之处,潜藏于肮脏之物中,以罪孽和戾气为食,永远无法拥有人世间的光明和美好。
他不愿意沈蕙莺堕落成如此肮脏丑陋的存在,于是苦心孤诣的编织了这座幻境,可没有肉身的灵魂会被幻境中的灵力一点点腐蚀,无法长存,所以他只好搜罗各种天材地宝为她塑造肉身。
但沈蕙莺的灵魂终究只是一个凡人,无半点灵气,如何能驾驭着瑰宝铸造而成的躯壳呢,她的灵魂只能勉强附着在上面,就像轻飘飘的柳絮附在芦苇叶上,而七情六欲就是一阵强风,一旦沈蕙莺有了大悲大喜,这个临时的肉体就会受到冲击,一点点的龟裂崩塌。
“天帝,我可以给沈小姐提供一具契合她的肉身,一具能承受她所有喜怒哀乐而永远不会崩溃的肉身,届时她将同死而复生没有半分区别,无论是留在栩栩如生的幻境,还是去往外面的大千世界,都毫无问题。”范云天的话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“而我只要沈小姐的一缕命魂而已。”
“虽然我不知道你用命魂去做什么,但是我愿意答应你的条件。”沈蕙莺毫不犹豫的点头,她见到了她的神,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存在,所以生死也好,真假也罢,她都已经不在乎了。
范云天给予的那具躯壳,仿佛是为沈蕙莺天生定制的一般,灵魂刚刚进入,她就觉得无比的契合,那是一种源自血脉和灵魂里的默契,沈蕙莺看向镜子,打量着自己崭新的容颜,这张脸庞竟于她生前的模样有八分相似,恍惚间,她脑海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。
“我带你去世界的尽头,去饮真正的苏摩酒。”沈蕙莺听到身边的神灵对她耳语,朦朦胧胧间,她感觉自己化为一只蝴蝶,也可能是一片落叶,轻飘飘的飞了起来。
身后幻境开始一点点的崩塌,古色古香的茶楼,美轮美奂的古镇……一点点化为烟尘,露出了本来的面目,断壁残垣,满地狼藉,杂草丛生,荒凉的仿佛乱坟岗,范云天紧紧攥着手里的招魂瓶,如同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里面装的正是沈蕙莺的命魂。
10
范云天带着沈蕙莺的命魂回到如意斋的时候,柳云顾正在与剁肉,青砖白墙的小院里,苍翠欲滴的古槐树郁郁葱葱,遮住了半个院子,回廊下摆满了杜鹃花,红的紫的,一团团,一簇簇开的正盛。
槐树下放着一盏半人高的酸枣木桌子,身着藏青色长衫的柳云顾,正站在桌子前,一丝不苟的剁着猪肉,一旁的白瓷碗里盛满了已经切好的芹菜叶,白绿相间,苍翠欲滴,看得人很是开胃,不远处放了一个老式的泥巴炉子,木炭烧的正旺,炉上架了一口砂锅,锅里熬着肉汤,整个院落都飘散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,一只肥头大耳的橘猫正围着炉子喵喵的叫个不停,岁月静好,烟火如故。
“她死了,灵魂被因陀罗带走了,我只拿到了这缕命魂。”范云天忐忑的开口:“九哥,你知道的,我只是一介无常,没办法对抗高高在上的天帝。”
“嗯,人死了就好。”柳云顾云淡风轻的回道,他对命魂的事并不是太在意“前些日子,我和遐龄去郊外挖了荠菜,她刚刚出去买饺皮了,今日留下来,一起吃饭吧。”
“求之不得,说来也是好些年没尝过九哥的手艺了。”范云天欣然答允,上一次柳云顾做饭时什么时候呢?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,范云天记得,那时自己去温家接宋荻,柳云顾给他们做的就是荠菜馅的饺子,从此后,温家九爷就消失在了凤城里。
再后来,日军入侵,凤城沦陷,阿荻死在了日军将领浅野川上的手里,自己为了给她复仇,找浅野川上拼命,却被对方毫不费力的扔进了牢里,几十年过去了,沧海桑田,红颜枯槁,范云天却永远记得浅野川上在牢狱里看向他的眼神,就如同神明俯视蝼蚁一般,他用生硬的中文轻蔑的说,原来Dioica心心念念的就是你这么个懦夫么,难怪护不住她。
然后浅野川上就毫不留情的拔枪射杀了他,他还记得子弹从心脏穿过的疼痛,还记得鲜血流淌到手上的温热,曾经斗鸡走马,潇洒风流的范家小少爷就这样窝窝囊囊的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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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尸体被扔到了郊外的乱葬岗,但不知为何他的意识却还活着,他能感知到到自己皮肤已经生蛆腐烂,能闻到尸体腐败的恶臭,半个月后,一个大雨瓢泼的深夜,柳云顾却忽然出现了,他撑着一把乌黑色的桐油伞,身着藏青色长袍,面色苍白,恍若宣纸,一个身着朱红色旗袍,婀娜妩媚的女子正跟在他身后。
“履霜公让我给你找个助手,不若就它吧。”柳云顾说着,扬手一道生机打入他的体内,范云天能明显的感到自己的骸骨正在快速的滋长出新肉,随后柳云顾又交给女子一粒药丸,那女子也不嫌弃,上前小心翼翼的拨开他的口,将药丸喂给了他。
活死人,肉白骨,传说中死而复生的事情就这样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了他的身上,后来范云天就随着那女子,也就是谢婉莹去了冥府,做了无常,他也曾好奇过柳云顾究竟是何等人物,但即便是从元朝就开始做无常的谢婉莹也不得而知。
柳云顾给了他永生不死的寿命,帮他找到了宋荻的尸体,告诉了他如何利用色欲果复活宋荻,也偶尔会让他办一些事情,比如十多年前借助山精鬼魅让一家人出了车祸,比如这一次寻找沈蕙莺。
“九哥,你就真的不怕沈遐龄有朝一日发现事情的真相吗?”范云天想到交换出去的那一具躯壳,心有余悸。
“她不会发现的。”柳云顾温和的笑了,轻轻的搅动着锅里的骨汤,他曾说过,要给她一颗有血有肉的心灵,给她一个真实的灵魂,不过如今他不愿意再等了,漫长的岁月里,天道拘束不了他,神明奈何不了他,想做什么,就去做什么历来是他不变的准则,所以他愿意提前给她一个崭新的身体,一个从灵魂到肉身都与她无比契合的身体。
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柳云顾知道,沈遐龄回来了。
“去洗个手,过来一起包饺子吧,我们这里不留闲人的。”柳云顾回头指使范云天,上前接过了沈遐龄的菜篮子。
“好久没见你了,我还以为你又随履霜公去哪里开会了呢。”沈遐龄笑着同范云天打招呼。
对上范云天目光的那一刻,不知为何,她的心中却感到一阵剧痛,仿佛被人活生生的剜去了一块,她,可是丢失了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