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女何所思:喜迁莺
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着,故名曰妄念,言其逐于妄相而起念也;或难知是假,仍复念念不停,使虚妄相于心纷扰,故名曰妄念,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舍弃的执念,为了这份执念,人们背弃神,背弃信仰,化身般赖若,潜于幽暗的河底,一去不返,终有一日再回头,只见红尘万丈,再无归路。
1
江州的夜里,下了好大的雨。
“刺啦啦”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,金色的光芒四处游走,仿佛得了羊癫疯的金龙在翻云覆雨,轰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,瓢泼大雨,倾泻而下,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,夹杂着神明的怒号和忿忿,似乎要洗净这座城市所有的污垢。
好些年,没见过这样猛烈的雨了。
新盛医院,这是江州最好的私家医院,不仅汇集了天南海北的名医,还有着最出色的医疗条件和配套设施,所接待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的存在。
病房内,白发苍苍的老妪双眸紧闭,躺在床上,这是江州名门望族吕家的老太太,吕荧华,一个活了近百年的风云人物。
年少时是惊才绝艳的大家闺秀,后来还曾引得一位乱世枭雄入赘吕家。在风雨欲来,大厦将倾之际,又果断劝丈夫解甲归田,退居蕉叶岛,不仅保存了家族底蕴,还将吕家生意进一步发扬光大,数十年后又借着东风,携一家老小,以投资商的名义荣归故里。
可此时此刻,风光毕生的吕荧华,也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罢了。
紧闭的窗户忽然打开了了,阵阵冷风呼啸盘旋着进入室内,宛如鬼哭狼嚎。
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黑猫钻了进来,灵活的跳到病床上,碧色的瞳孔在暗夜之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,眼中竟流露出一种人性化的情绪,有仇恨,有哀伤,还夹杂着浓浓的沧桑。
黑猫抬起右爪,轻柔的拂过吕荧华的脸,在老太太还来不及挣扎之际,就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,咬住了老太太的脖子。
殷红色的血喷涌而出,溅满了整个房间,黑猫回头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老太太,露出一丝大仇得报的神情,带着满身的鲜血,跳出窗户,灵活的消失在雨夜里。
2
沈遐龄对于雨夜有一种深深的畏惧。
二十多年前,也是这样的夜,也是这样的下雨天,崎岖的山路上,一辆轿车逃命般地行进着,车窗外尽是电闪雷鸣。年幼的她总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说话,大人的,小孩的,老人的,各种各样的人声音都有,他们笑着,哭着,好不热闹。
好奇心盛的沈遐龄想回头去看,被母亲死死的搂在怀里,“别看,别听,阿槐,快走,他们追上来了……”
母亲的话语很急促,忽然,一道耀眼的闪电迎面劈来……
再次醒来的时候,沈遐龄已经躺在了医院里,从西南小镇连夜赶来的外祖母,熬红了一双眼,握着她冰冰凉的手,泪如雨下。调查报告说是车抛锚了,打滑翻下山谷,她的父母,全都死在了这场车祸里。
“是命啊,都是命啊。”外祖母抱着年幼的沈遐龄,反复念叨。
“那天晚上我听到了……”沈遐龄不记发生什么事情了,但是那奇奇怪怪的笑声,还有母亲惊恐的声音,她却一直记得。
她话还没说完,就被外祖母死死的捂住了嘴:“胡说八道些什么,那天晚上,车刚刚翻下山谷,你就昏过去了。”
之后数年,外祖母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,直到死,也不曾吐露半点消息。
轰隆,又是一声惊雷!
房间内的灯火忽然熄灭了,那种久违的和绝望和压抑再次扑面而来,沈遐龄尖叫着,凄厉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黑夜。柳云顾也被惊醒了,赶紧向沈遐龄的房间跑去,门是虚掩着的,轻轻一推就开了。
“怎么了?”柳云顾开口。
沈遐龄惊恐的扑进了他的怀中,紧紧的抱住了他的腰身,柳云顾的手迟疑了片刻,终究还是搂住沈遐龄。
3
不知过了多久,雷声终于停了,沈遐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,挣扎着想脱离柳云顾的怀抱。
“有贼心没贼胆算什么呢。”柳云顾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,就在沈遐龄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候,将唇深印在她的额头之上。他眼中倒映着她的容颜,指尖如钻石的边沿,尖削、冰凉、华贵的一点点拂过她的容颜,每一厘米的触碰,都深刻深邃,幻妙难忘。
次日,二人默契的没提及昨夜发生的事情。
“怎么不见妫妫?”沈遐龄问,他们这次应彭飞夫妇之邀,一起来江州参加吕家的祭祖仪式的,如今暂住在吕誉萦家的一个别院,同行的还有黑猫妫妫。
“或许是出去玩耍了吧。”柳云顾说道,“从前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江州的风景吗?待到下午吕家的祭祖仪式结束后,我们去看星桥月夜和龙川烟树可好?”这两景都是江州的胜景,一直为历代文人墨客所追捧。
沈遐龄红了脸,低下头。
黑猫妫妫走了进来,它身上湿漉漉的,沾满了泥浆和雨水。
“你跑什么地方游荡去了,竟弄成这般模样?”但妫妫却不似平日那般撒娇回应沈遐龄,只是平静的看了她一眼,一言不发的走到墙角,趴下。
餐桌上的手机,忽然响了起来。
“遐龄,你快和柳先生来一趟吧,”吕誉萦的声音里充满了急迫,“我们家出事了!”
4
吕家的祭祖仪式被临时取消了,因为吕誉萦的曾祖母,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出了事。
老太太年过百岁,是吕誉萦最敬重的长辈,这一次回到江州祭祖,或许是由于年纪大了的原因,老太太一场风寒就病倒了,还住进了医院。
“原本只是小病,休养几天就该好的,却没想到……”吕誉萦涕泪涟涟,掀开了病床的被子,床上的老太太双眸紧闭,脖子上两个深深的牙印,还残留着凝固的血迹。
“柳先生,您快帮忙看看吧,我曾祖母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?”吕誉萦看着两个深深的牙印,就觉得瘆得慌。
“不会是吸血鬼咬的吧?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变成僵尸啊?”吕誉萦的父亲看着女儿得心应手地处理一切,心里却害怕极了。
他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,从小就死了父亲,跟随着懦弱的寡母长大,被娇惯得不成样子,至今仍然眠花宿柳,死性不改。后来寡母去世,而作为祖母的吕老太太,更是早就对这个长孙失望透顶,家族的很多事情都是交给次子打理的。
“哪里有什么吸血鬼,”沈遐龄扒开老太太的脖子,对着伤口仔细的端详了一番,“这倒像是某种动物的牙印。”
“的确是动物的牙印,不过这动物,却不是寻常的动物。”柳云淡淡的瞟了一眼,向众人解释,“这应该是某种具有灵的动物所下的口,通俗易懂来说,就是民间所说的妖怪。”
“《崆峒问答》有云:人之假造为妖,物之性灵为精,人魂不散为鬼,天地乖气,忽有非常为怪,神灵不正为邪,人心癫迷为魔,偏向异端为外道。妖孽精怪虽乖张,却也不会无端袭击人,万事有皆有因果,这妖怪之所以要谋害你们家老太太,只怕是来了结因果的,不过你们家老太太佩戴的银镯子救了她一命,才使她没有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亡。”
吕老太太的手腕上,戴着是些紫红色的银镯子,刻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,普通人或许不觉的有什么,但是沈遐龄却从花纹里感受一种神圣的气息,这种气息让她很不舒服。
5
“我曾祖母可还有救?”吕誉萦惴惴不安的望着柳云顾,眼中满是期待的神色。
“只要生息尚未断绝,自然有活命的可能。”柳云顾从窗边的琉璃青花樽里取了一枝盛开的百合花,随手放到吕老太太的胸口,“这花可维系你曾祖母三日的生息,三日内,我们会找到救她的办法,不过你需得记住,这三日,任何人不得进这间屋子,而且屋子必须维持在漆黑无光的状态。”
吕誉萦也不敢问什么,只是连连点头。
回到家已是日暮,沈遐龄一路思考着柳云顾的举动,她竟不知,什么时候一枝寻常的百合花竟也有了续命的功能?
“忙了一天,可想吃点什么?”柳云顾看着躺在沙发上,捧着平板查资料的沈遐龄,拿过一张绒毛毯子盖在她的身上。
“我翻阅了阴卷,这柳老太太,年轻时还真算得上女中枭雄呢。”沈遐龄将查到的资料展示给柳云顾看,“上面记载她年轻的时候曾杀过一个叫莺娘的名伶,你说会不会是莺娘的鬼魂找她复仇来了?”
墙角的妫妫忽然抬起头来,不可思议地望着不远处笑靥如花的沈遐龄。
阴卷详细记录了吕老太太的生平,七十五年前,二十三岁的吕荧华在生下第二个儿子的时候,曾有一个戏子找上门来,要求见她的丈夫赵国英。
但彼时赵国英正在外打仗,莺娘当天晚上被吕荧华下令勒死,尸体被肢解,嘴里塞满糟糠,葬在了当时的百年乱坟岗。吕荧华还找了数位道士,许以重金,将莺娘的尸首封印,让她永世无法投胎。
6
沈遐龄无法想象,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,会让吕荧华一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,一个出身百年世家的名门闺秀,做出这样惨不忍睹的事情来。
“柳云顾,这样的人真该下地狱才对。”虽然与莺娘素昧平生,沈遐龄却有种感同身受的难过,冥冥之中,她似乎能感受到莺娘滔天的怨气。
“你以为我留下那枝洋金花真的只是为她续命吗?并不尽然,她所佩戴的银镯是得道高士所赐,有洗清罪孽、除阴晦辟邪祟的妙用。经过多年贴身佩戴,身上的罪恶已经被洗涤得差不多了。洋金花主欺诈、杀伐,我将花朵放在她的心口,让房间保持黑暗,就是为了让阴暗和罪恶,重新渗入她的生命里,这样日后死了,也就没办法逃脱惩处。”
“你也想为莺娘出口恶气?”沈遐龄疑惑的望向柳云顾,记忆中的柳云顾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之辈啊。
“别人死活,干我何事?”柳云顾淡淡一笑,世间芸芸众生,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,影响不到他的半点悲喜,“我是替你出头,谁让她偏偏在这时候出了意外,打扰了我们的出游计划呢?”
“你想好如何救她了吗?”沈遐龄万分不愿救吕老太太。
柳云顾取出一枚戒指,送到沈遐龄的面前,方形的火油钻镶嵌在白金指环的之上,熠熠生辉,款式带有浓浓的民国风格,沈遐龄只拿着数秒,手便抖震了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一件旧物,能通过梦境追寻亡灵,你既为莺娘忿忿不平,不妨亲自看看她的人生。”柳云顾的话语仿佛自灵魂深处传来,带着浓浓的蛊惑意味,沈遐龄只觉得飘飘忽忽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7
“寿筵开处风光好,争看寿星荣耀。羡麻姑玉姘超,寿同王母年高。寿香腾,寿烛影摇,玉杯寿酒增寿考,金盘寿果长寿桃。愿福如海深,寿比山高……”梦境中的沈遐龄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,就被一阵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音所吸引。
水榭戏台上,青衣花旦甩着水袖,唱《寿筵开处风光好》,台下一群衣着各异的男女正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白发老太太听戏。他们有的长袍马褂,有的西装革履,沈遐龄反应过来,这是民国时期。
“老祖宗,这戏可还好听?”一个身着黑西装,戴着礼帽,拄着手杖的年轻人殷切地问老太太,“这人儿可是阿荻找的呢,叫喜迁莺的,汉川城里最近新红起来的角儿!”
“嗓子的确是跟黄莺一样的,又婉转又灵脆,待会儿记得多给些封红。”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。
下了局的喜迁莺连拿了封红酬金,就匆匆叫了一辆黄包车向火车站赶去。
“国英,这些钱你带上。”喜迁莺一股脑的将红封和钱塞到一个面容削瘦的年轻人手中,泪眼婆娑,“国英,我真的舍不得你。”
“等我回来,等我八抬大轿来娶你。”赵国英将喜迁莺拥在怀里,声音哽咽,直到火车快出发时,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双手。
赵国英走后的第三个月,喜迁莺收到了他的第一封来信,赵国英表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位江北军旅长的赏识,投到了他的门下做参谋。
喜迁莺捧着薄薄的一张信纸哭到不能自已。她自小就被卖到了戏班子,见惯了世态炎凉,是赵国英给他带来了温暖和希望,为了怕赵国英手头紧张,回信时喜迁莺还跑到了银行给赵国英汇了一笔款。
二人就这样依靠着鸿雁传书一点点维系着感情,赵国英在信中描述的情形越来越好,说那个旅长收了他为义子,送他到军校念书等等,一切都在欣欣向荣的发展。
第三年,赵国英的老家白鹤镇发生了水灾,喜迁莺得知后,披星戴月赶到了白鹤镇,将赵国英的寡母和幼弟接到了汉川城。
喜迁莺和赵国英,交换过庚帖,拜过堂,行过周公之礼,早已按照旧时的规矩,已经算是夫妻了。
但赵母对于这个“不请自来”的儿媳却甚为不喜,虽然她住在喜迁莺买来的宅子里,享受着喜迁莺雇来的佣人的伺候,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正用着喜迁莺赚来的钱上着汉川城最好的学堂,但是作为举人之女的赵母,依然厚颜无耻地鄙视着儿媳的身份,认为她就是个下九流的戏子,上不得台面。
赵国英在回信里说自己的母亲少年守寡,还请喜迁莺多多包涵,又说自己如今在江北城找房子,待到置办好住所后,就来接他们一起去江北城。
盼了这么多年,等了这么多年,喜迁莺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就连赵母待她的态度也好了许多。某一日清晨,赵母忽然说想吃城南的水晶虾饺,要喜迁莺去买,可等喜迁莺买完虾饺归来的时候,却发现赵母和小叔均已不见踪影,家中也被洗劫一空,就连她唱戏多年积攒的首饰和头面也尽数消失不见。
沈遐龄看得一清二楚,就在赵母打发走喜迁莺后不久,就来了军车和几个卫兵。卫兵们一口一个老太太和二少爷称呼这赵家母子,说是奉赵旅长的命令来接他们前往江北参加婚礼。
8
“我儿早已娶了妻,竟还能和你们师长的千金成亲?”听闻自己的长子要另娶高门之女,赵母很是高兴。
“老太太您这说哪里的话哩,奔则为妾,聘则为妻,如今您身边的这位,与赵旅长成亲时,一无良媒为证,二无高堂为聘,名不正言不顺,如何算得上正经夫妻?”田字脸的副官巧言令色,“而且她一个下九流的女子,连你家的族谱都没上,连个妾都算不上,说来只是个外室嘞。”
“对,对。”赵母兴奋的连连拍手,“就是个外室,我赵家乃是书香门第,是绝不肯娶这等下九流的女人的,聘礼我也准备好了,等我去取来。”
说完,赵母就直奔喜迁莺的闺房,将首饰匣子还有各种金银宝石头面都搬到了车上,还恬不知耻地说是这是祖传下来的东西,是她这做婆婆的给未来儿媳准备的聘礼。
归来后的喜迁莺,经邻居的一番描述,终于还原了真相,她悲痛欲绝,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,心心念念的夫君会抛弃自己另娶他人。
“国英,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苦衷的,你一定是不得已的,你等我,等我来找你。”喜迁莺喃喃自语,眼里流露出坚定的目光。
之后,她变卖了家宅,辞别了戏班,义无反顾的上路了,但她唯一知晓的消息,只是赵国英在江北军中任职,是某位旅长的义子,所以她只能跟随着江北军的足迹。
各路军阀如同乌鸡眼一般斗来斗去,千年田,八百主,好几次喜迁莺风雨兼程赶到江北军驻地时,江北军却早一步撤离了。
在第五年的时候,喜迁莺终于打听到了赵国英在江州的消息。
后来,没有后来了。
还没见到赵国英,喜迁莺就被吕荧华活生生勒死了。
9
画面又变成深夜,惊雷响起,阴风怒号,倾盆大雨。
沈遐龄看到,掩埋喜迁莺的泥土被大雨冲走,她的骸骨被一点点冲刷出来,腐烂、破败,但却未见蛆虫,还有一双眼睛,死不瞑目。
一个撑着青色桐油伞男人忽然出现在乱葬岗里,他身着黑色长袍马褂,踩着棉布鞋。所有的雨水遇到他,都仿佛会自动避开一般,雨伞压得很低,遮住他的面容,唯一可见的,就是撑伞的那只手。
修长的,削瘦的,苍白如宣纸的手。
“好重的冤孽,好大的怨气,是副不错的壳子。”男子轻叹,听不出悲喜,朝着喜迁莺的骸骨轻轻挥了衣袖,一道绿芒打入尸身内。
“你若真不甘心,就随我走吧,这世间惟有我,才能让你报仇雪恨。”神秘人话音刚落,喜迁莺的骸骨竟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,麻木的跟随在他身后,消失在雨夜里。
“她跟随那神秘人走了之后,又发生了什么?”沈遐龄从梦中醒了过来。
“你既已经参与了她的一生,召她来一问便知不是?”
一钱紫粉,二两白陵,三分青釉羽,四点黑石脂,五色芙蕖碾为粉,六欲孽火细烹七七四十九天,得八钱殷孽粉,以九九八十一滴帝流浆和之,可得四丸殷孽香,这是沈遐龄第一次亲手所制的丹丸。
殷孽香,了人世间痴男怨女百般情,明身死后爱恨情仇千种苦,服之可名目清神,不为情孽所扰,燃之,可召百种怨鬼痴灵,又因为这香丸沁人心脾,所以也可作芳香剂所用。这一次来江州,沈遐龄特意在包里放了一丸,不想竟用上了。
沈遐龄点燃了殷孽香,阵阵馥郁的香味在房间内散发开来,不过须臾,喜迁莺的灵魂就出现在了沈遐龄面前。
10
“你也站在吕荧华那边吗?”喜迁莺望着沈遐龄,眼里是深深的失望,沈遐龄一头雾水,她与喜迁莺似乎并不认识,柳云顾也抬起头,平静的望着这一切。
“抱歉,是我失态了。”喜迁莺行了一个屈膝礼,她身上还穿着旧时的立领袄裙,玫瑰紫的缎面绣着绿萼梅的图案,一排精致的花蕾扣沿着斜襟盘旋而下,典雅而秀丽,脖颈上戴着一串圆润莹白的珍珠项链,手腕里套了一双绿莹莹的玉镯,雍容华贵,没有半点死前的狼狈。
“是你谋害了吕荧华?”
“是!”喜迁莺面露凶光,神色狰狞,“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,这是她欠我的。”
“她身上有灵物,你并没有杀死她。”柳云顾的话语一如既往的低缓柔和,“而且她与灵物相伴多年,命中的罪孽早已被洗涤二净,就算死,来生也会投生富贵人家,衣食无忧,这是你想要的吗?”
“把你的灵魂交给我,我替你复仇,让她死后永生永世镇于冥河之底,天难葬,佛难度。我还可以许你一个来生,一个属于你和赵国英的美满幸福的人生。”说着,柳云顾就在桌面上幻化出一份契书,这是一份红纸黑字的契约,透露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,沈遐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邪恶的契约。
喜迁莺沉默半晌,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划破手指,重重的在契约上按下了血指印,又取过一个纸杯,放满了半杯血,“把这血喂老太婆服下,她就会醒过来,不过你答应我的事情,一定要记得。”
“你如今是怨灵,可游走于阴阳之间,三日之后,你可去冥界亲自见证她的下场,之后你可再付我报酬。”喜迁莺看柳云顾说得信誓旦旦,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。
11
看着吕誉萦将鲜血一点点喂给吕老太太,沈遐龄的心情格外复杂,看到阴卷后,沈遐龄对吕老太太,就只剩厌恶,还好听柳云顾的意思,只是让吕荧华多活三日而已。
在众人的期待中,吕老太太缓缓睁开了双眼,吕誉萦当即就抱住了曾祖母,嚎啕大哭,吕荧华爱怜的抚摸着曾孙女的头发,温柔的开口:“别哭了,生老病死,乃是人之常情,曾祖母活了近百年,已经够了。这次阴差送我回来时候,就说我的大限已到,不过碍于有人说情,允我三日的假期,让我还阳和亲人最后见一面。”
接下来的三日,吕老太太有条不紊的安排后来身后事,大刀阔斧的为曾孙女处理好了家族里的各种势力,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,第三日的夜晚,在吕誉萦的陪伴下幸福的闭上了双眼。
“你原就打算对付吕荧华,为何还要喜迁莺付出代价?”回到家后,沈遐龄望着空荡荡的屋子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。
“你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局面,只是不愿相信而已,不是吗?”柳云顾的话语听不出悲喜,默默的用留声机放了一张黑胶唱片。那是一首19世纪的法国民谣,婉转幽怨的乐声在屋内弥漫开来,如怨如诉,如痴如慕,说不出的感伤。
柳云顾说的对,她其实早就想到了,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而已。从第一次带着黑猫妫妫去参加吕誉萦的婚礼的时候,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,更别说吕老太太脖子上那个清晰可见的伤口,只是第一眼,她就认出了那是妫妫的牙印。
她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妫妫身体里真的住着一个人的灵魂,一直不愿意相信,分别的日子会来得这么早。
“它还会回来吗?”
“会,毕竟她的灵魂还没给我们呢。”柳云顾安慰沈遐龄,那三天,喜迁莺的鬼魂一直驻守在吕家,在吕老太太断气之后,就立即赶赴了冥府。
“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,我的父母,我的妹妹,我的外祖母,如今连黑猫妫妫也失去了。柳云顾,我真的一无所有了。”一阵寒风呼啸着,盘旋着,刮进屋内,柳云顾瞟了一眼窗外,上前关好了窗户。
这是柳云顾第一次见沈遐龄流露出如此脆弱的摸样,孤独,羸弱,却偏偏透露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执着。
“我会陪着你,一直一直的陪着你。”他将沈遐龄簇拥在怀里,风轻云淡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一丝波澜,岁月来漫长了,他要谋划的事情也太过于逆天而行,陪伴二字,已是他能给沈遐龄最重的承诺。
12
深夜,万籁俱寂。
睡去的沈遐龄被柳云顾送回了房间,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“她已经睡着了,出来吧。”柳云顾平静的望着窗外,须臾,一到轻飘飘的身影出现在了屋内,赫赫然正是去了冥府的喜迁莺。
“还望您遵守您许下的诺言。”喜迁莺的话语里带着期许和释然,在亲自目睹了吕荧华的灵魂被阴差镇在冥河底后,积累多年的怨气和仇恨终于得以宣泄,她对柳云顾曾允诺她的来生也越发期待。
“你的命都是我给的,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呢?”喜迁莺葬身乱葬岗后,将她带走复活的正是柳云顾,“如果你当初就答应我的条件,把命魂交给我,其实大可不必受这几十年颠沛流离之苦的。”
“或许吧,但是我不后悔,就像您不后悔遗忘宋荻一样,我也同样不后悔记住我的夫君。”喜迁莺笑了笑,当初被柳云顾救活后,柳云顾就提出要取走她的一分命魂,作为交易,柳云顾则会满足她的任意心愿,只是不巧的是,柳云顾要取走的那分命魂,正好是和赵国英相关的,如果失去这分命魂,那么她也会失去和赵国英所有的感情。
所以她拒绝了柳云顾的要求,或许柳云顾从没想过有人这般不识抬举,于是剥夺了她的身体,将她的灵魂封印到了一个猫的体内。
喜迁莺的灵魂开始一点点的消融,最终化为一缕青烟,落入了柳云顾手中的符纸里。宋荻,宋荻,柳云顾反反复复的咀嚼这个名字,他有多久没想起过这个女子了呢?几十年过去了,他竟然连她的面容也记不清了。
他们相差了很多岁,他曾是她胞妹的干爹,后来还娶了她为妻,但是柳云顾知道,他和宋荻从来都不是彼此的良人。
因为幼年的一块巧克力,宋荻对他别样的情愫,年轻的宋荻也曾以为那是爱,但后来证明那只是感激或者依赖,所以当宋荻真正的如意郎君,范家的小少爷出现后,他选择了离婚,成全了二人。
只是红颜薄命,宋荻和成亲不过三年,就香消玉殒了。
“九哥,成功了,我种的东西真的成功了,你帮我看看,这可是色欲果?”从冥府赶来的范云天激动的将一枚血红色的果子捧到柳云顾的面前,兴奋的不能自已。
“的确是,恭喜你了。”
“这色欲果还是从吕荧华的灵魂里提取出来的,或许很快,我就能和阿荻真正的在一起了。”宋荻死后,范云天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要和爱人分离的事实,而民国以前的范家曾是时代相传的阴阳道术之家。于是范云天找遍了家里珍藏的典籍,终于摘到了和死去的爱人在一起的办法。
那就是将宋荻的灵魂从死去的身体里剥离出来,装入灵器中,而范云天虽然自小入了西学,却也修有术法,属于修道之人,能与人的灵魂相沟通。
13
为了剥离宋荻的灵魂,范云天做了很多次试验,害死了不少人,引起了冥府的注意,彼时的柳云顾接受了冥王履霜公的委托,调查此事。
或许是处于同情,或许是出于怜惜,得知了前因后果后的他,不仅没惩处范云天,还帮他剥离了宋荻的灵魂,并且安排了范云天做了无常——
宋荻的灵魂可以依靠灵器来保存,但是身体的保存,只能依靠黄泉河畔舍子花的花粉,生人不可入黄泉,要想获得舍子花的花粉,唯有成为冥府之人。
范云天就这样一边陪伴着宋荻,一边寻找着让宋荻死而复生的办法,古籍记载,人有七情:喜、怒、哀、惧、爱、恶、欲;心有六欲:色欲、形貌欲、威仪欲、言语音声欲、细滑欲、人相欲,而心中执念极深的人,七情六欲就会在灵魂里开花结果。
范云天找到的办法就是收集到七情六欲之果,逐一给宋荻服下,当宋荻死去的躯壳重新填满七情六欲,就会获得生机,宋荻的灵魂就能重新入主,从而死而复生。
七情六欲之果难得一见,为了获得这些东西,范云天暗暗在人的体内种下执念的种子,然后推波助澜,让执念的种子萌芽生长,开花结果,吕荧华对赵国英的执念,就是范云天一手所种下。
他知道一切,但是他不会过问。
“你有想过宋荻复活后,你们该如何在一起吗?”宋荻就算是死而复生,也是凡人,如今做了无常的范云天却是阴人鬼差,而阴阳之隔,犹如天堑。
“你帮我去找一个人,引诱她到凤城来,我需要她的命魂,事成后,我会向冥王讨要一个无常的名额,等宋荻复活之后,就能直接加入无常的行列之中,你们就可以永远永远的厮守在一起。”柳云顾的话语带有浓浓的蛊惑,由不得范云天不心动。
“你要找谁?”
柳云顾微笑着,推过一张纸,上面详细的写明了目标人物的身份信息,若是沈遐龄在此,一定会觉得无比熟悉,因为目标人物的曾用名那里,赫然写的正是沈蕴音。
“不要让沈遐龄知晓此事,”柳云顾轻轻的叮嘱,“还有,看看她是否还有幼年的记忆,如果有想方设法抹掉。”
一阵夜风吹进屋内,悄怆幽邃,凄神寒骨。
屋内沉睡的沈遐龄,不知是梦到了什么,嘴角竟浮现出缕缕甜蜜的笑容。